他在家排行老三,上面有两个哥哥,一个姐姐。他生来瘦小,肤色黝黑。听婆婆说,他出生的时候,体重不足三斤,手指细细的,似壁虎的爪子。他一直都想长胖,可到最后也没有重上几斤。为了让自己白一点,他把廉价的护肤品喷在脸上,对着镜子反复比较。在家呆上几天,他看见脸色稍微变浅一点,就跑到我的面前,问我是不是白了。可一去工地,没过两天,人又被晒得似煤炭一般。他对自己的五官还算满意,眉毛浓黑,鼻梁挺直,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一口歪斜的牙齿。那些牙不是坏掉,就是被拔掉,期间的曲折辛酸,几乎耗尽了他半生的精力。当初与我见面时,他就是看我牙齿整齐,人又长得白白胖胖,才立马同意的。
结婚前,我对他的脾性不太了解,看神情相貌,觉得他的为人不会太差。可真到了结婚后,才发现,他的缺点竟像雨点一样多。
他个子小,脾气却很大。二十多岁时,他被领导斥责,言语中带着辱骂。刺耳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膜,羞辱的言辞让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。他听着听着,火儿上来了,把手中的盒尺往地上啪的一摔,然后抬腿就走人了。那人气得指着他的后背,又跳又骂。在家里,公公婆婆也没少骂他是犟驴。他做事很快,但很毛糙。帮公公捆青菜时,根没对齐就绑在了一起,上面还带着不少黄叶。公公看了很恼火,扯过他绑好的青菜,解开再重新对齐,一边绑一边训斥他。他听得心烦,抓起一把青菜就扬到了空中,然后黑着脸坐到一旁再也不动了。看着满院子散落的青菜,婆婆气得嘴发抖,捂着胸口坐在地上直喘气。
他不会说情话,我们做夫妻二十多年,一句让人脸红心跳的话都没有说过。他也不会说软话,每次吵了架就气咻咻躺倒在床上,像个女人一样,一躺就是一整天。这些都是次要的,最让我受不了的,是他做事极少考虑我的感受。
我们和婆婆住在一起。婆婆性格比较强势,家里大人小孩都顺着她。有几次,我看她做得有点过头,就提出了反对意见,可她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。我和她的矛盾在时间中一点点累积,争吵在所难免。
他知道了,几次三番地指责我,命令我不许和婆婆吵。我心里觉得委屈,心想错又不在我,为什么只说我。他见我不听,就决意和我分居。他让我去一间堆满杂物的房间里睡觉,自己和孩子继续留在屋里。我不同意,就和他吵。他越吵越激动,脸上的青筋开始爆出,两眼变得通红,紧握的双手抖个不停。我突然有点害怕,便连忙说,好好好,以后我不和咱娘吵了。他一听,脸色立马好了很多,语气也变得柔和了。他说,以后不管老人家对不对,你都不能和她吵。在你和娘中间,我永远都会向着她。听了他的话,我是又急又气,可又无可奈何。
那年,他的表弟得了癌症,丢下妻子,丢下年迈的父母,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,撒手而去。他看人家可怜,就和家里的长辈们,号召自家兄弟,一门出一千,资助表弟一家。因为人多,各家情况又不一样,最后没有行得通。他很失落,回到家里,有些愤愤地说,以后我定要拿出一千给他们。我没有吭声,内心不是不同意,只是怨他为什么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,我又不是不同情他们?
有太多的时候,他不经我同意,就私下把钱借给别人,把家里的物品送给他人。他对自己的做法很得意,我却一次次地望着他,心里不断地问着,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?
那天傍晚,有人叫他去喝酒,他高高兴兴地出去了。晚上九点多,他被送了回来,说身上难受。我以为他只是酒喝多了,想他会像往常那样歇一会儿就好了。谁知道,十几分钟后,他就猝然倒地,然后像落叶一样,坠入黑暗的深渊。我和孩子拼命地喊他,摇他,也没能将他唤醒。
他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,走得如此突然。我可以想象,他有多少不舍和不甘。雨水不停敲打着房顶,拍打着地面,那分明是他在告诉我,他的悔他的痛。
那夜风雨之后,他所有的不好都纷纷远去,像群山隐于夜色之中。他所有的好,都扑面而来,如雨水般落进我的心里。
我一天天呆坐在房间里,感受着他无处不在的气息。客厅里有他拖地的影子,厨房里有他做饭的影子,卧室里有他铺床的影子,卫生间有他洗漱的影子。他的身影浮动在屋里的角角落落,走到哪儿,仿佛都能听到他的笑声,都能看到他的面容。
他没事时,喜欢看手机,看拼多多,用他不多的零花钱买着自己认为有用的物品。家里的墙上、地上、沙发上满是他买的东西。我跟朋友去练瑜伽,没过几天,家里就多了一个瑜伽垫。我学画国画,他偷偷给我买来一包宣纸。他看见家里的书扔得到处都是,就买来书架,自己组装好,然后把书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。卧室里,他把买来的床单铺在床上,放上新买的枕头枕巾。厨房里,他把买来的小物件一一分类,再放到不同的柜子里,以待使用。他挣钱不多,却总想着把家装扮得富丽堂皇。看到他像着了魔一样不停地买,我很是气恼,埋怨他不懂得节省,不会过日子。如今看着满屋子的东西,我突然意识到,他有多爱这个家,有多想把日子过好。
他脾气不太好,可对谁都非常热心。哥哥家里盖房子,他去帮忙搬砖。叔叔家里打地基,他去帮忙垒石头。兄弟家里卖玉米,他去帮着装车。他身体瘦弱,没有多大力气,但他依然拼尽全力去做,哪怕回来累得腰酸背痛。公公有一年做了腰椎手术,不能下床走路,需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。他把别人劝回去,自己留下来照顾父亲。近二十天的日子里,他辞去挣钱的机会,忍受着病房里呛人的气味,耐心侍候着老人的吃喝拉撒。他发起火来,像个刺头,可面对病人时,他又柔软得如一泓清水。家里买上汽车后,他帮别人的时候就更多了。好几次,侄儿从外地回到邯郸,打电话叫他去车站接一下。他二话不说,开着车就冲进漆黑的夜色,等把人接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了。亲戚家办事,朋友出门,老人需要去医院,孩子们进城上学,他都会车接车送。他像个仆人一样,随时等候着大家的传唤。
上天曾把一个金子般的人送到我面前,我却对他的光芒视而不见。他真的不好吗?他的一次次陪伴,一次次关心,一次次帮助,一次次等候,像尘土一样撒满生活的空隙。再回首时,才发现满地皆是。
我们学校一有领导来检查,校舍卫生就成了重中之重。那些看着不大,却极其繁琐的劳动,总像沙尘一样,铺天盖地朝你压来,让人想喘口气都不容易。好多次,我不得不把他叫来帮忙。让我感到欣喜的是,他那么古怪的一个人,竟然每次都能痛快地答应。来了之后,有的孩子会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,有的同事会跟他开一两句玩笑,他也不在意,只管埋头干活儿,从不多说一句抱怨的话。他干起活儿来,手脚很麻利。有他在,我轻省了许多。
不止这些,二十多年来,他一直都是我最坚实的靠山。只要我需要,他就会出现在我的身边,而且我也发现,他不只关心我,还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。
有年夏天,天特别热,人坐着都浑身冒汗。家里空调不够用,就又买了一个,并且昼夜不停地开着。有天晚上,他突然对我说,咱爹娘(指我方父母)都那么大年纪了,屋里也没个空调,天这么热,他们能受得住吗?我听完愣住了,是啊,我怎么没想到?第二天,我们买上空调就给我爹娘送了过去。两位老人很激动,逢人就说,女婿给自己买了空调。后来,母亲看我们日子过得不宽裕,非要把钱给了我们,我坚决不要。僵持了一会儿,他把钱收下了。他对我说,老人家给了咱们钱,用起来才会更安心,我们还是要了好。
前年冬天,在外地上学的孩子打电话说,他的被子有点薄,晚上睡觉有些冷。他听了,立马动手找出棉花,到外面让人给做了一床七斤重的被子。第二天,他独自开着车,跑了五百多里的路,把被子送给了孩子。我无法想象,那么长的路程,他一个人是怎么忍着疲倦和困意,把车开到学校的,而且一天还跑了个来回。
我舅舅上了年纪后,身体越来越差,无法再出去打工挣钱。他有两个孩子。大儿子身患残疾,没有生活能力。小儿子十几岁就辍学在家,每天都不出门。没有经济来源,一家人的吃穿都成了问题。母亲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每次见到我们,都会感叹一番。一天晚上,他从外面回来,一脸兴奋地对我说,他给舅舅家的孩子找了份工作。我看见他眼里闪着光,脸上满是喜悦之情,知道他说的是真的。他和舅舅只见过几次面,两人并不算熟。若不是他见不得人家可怜,若不是他不想看到母亲整日忧心忡忡的样子,他怎么会那样做?
前些日子,家里墙上的几块瓷砖,突然就掉了下来。巨大的声响,震得地面直颤。看着凌乱的碎片,我的心几近崩溃。若是他还在,这些事何须我去处理。家里的很多事,之前都是他一个人在做。他在时,风雨在晴天之外,我尽情享受着阳光的灿烂。他走了,风雨挤破了门窗,我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的艰难。
他走得如此仓促,以至于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他离开的事实,总觉得他是出远门了,不定哪一天,就会拿着行李推门而入,然后笑着说,我放假了。有时我听见门响,看见帘子在动,就想是不是他回来了。我不止一次地梦见他从外面走进来,然后我欣喜地喊着,老三,你回来了?等再看时,他又不见了。一天晚上,我又梦见了他。天色沉沉的,他坐在院子里,冲着房里的人问,是谁在守火?好像屋里当时生着火,还派人守着。婆婆走出来说,是你的儿子。他大喊,儿子,你一定要把火守好了,要让我们家一直平平安安,红红火火,听见了没有?次日,孩子打电话给我说,他晚上梦见了爸爸,说着声音中就有了哽咽。
我们怎么可能不想他!相处了这么多年,他早已了融进了我们的骨血里,就像我们的眼,我们的手一样。平日里,我习惯了麻烦他,经常喊:老三,给我倒点水;老三,给我捶捶背;老三,去把垃圾倒了。如今,我再喊一句老三,都不会有人答应了。他的离开,就像是从我的身上割掉了一块肉,抽走了一根骨头,每每想起,都会似锥心般地疼痛。
泪水再一次从我的眼眶里涌出,我把目光投向窗外,看着雨渐渐变小。雨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,照进屋子里。高空中的云在一点点散开,慢慢散成了莲花状。我看见云层的边缘闪着金光,看见他面带微笑站在了云端。我擦去眼泪,迎着风,朝着高处抛去一个坚定的眼神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