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幅戏剧性极强的“秦楚易帜图”
湖北省竹溪县蒋家堰镇和陕西省平利县长安乡紧紧相连,彼此的交界处,有一个唤名为关垭子的古战场——战场的古老,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。
靠近陕西一侧,一块黑色的石碑上,刻着“陕西省文物保护单位,关垭界墙”,系陕西省平利县人民政府所立。古战场湖北一侧,也同样立有相应的石碑,湖北省竹溪县人民政府在碑上还特别提醒:“秦楚边际山脉绵延陡峭,此地隘,成要塞,两山对峙,一道中通,称关垭。”
两块碑同时告诉我们一个重要的历史信息,“关垭”历来就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。
两山对峙,一道中通,横亘南北,形如一个马鞍。关垭的前方是正南面,连接着山宝寨;北面即马尾巴处,连接着擂鼓台。
关垭古堡残碉犹存。千百年过去了,身临其境,耳畔仍会升腾起一种旌旗猎猎,战鼓阵阵的恍惚之感。
尤值一提的是,这座被当地人称为“边墙”或“绉城”的土石建筑,乃楚长城城堡遗址。夯土里拌魔芋浆、杨桃藤汁作粘合剂,使城墙坚硬如石,历经两千多年风剥雨蚀,至今仍留有一段夯土城垣,任后人凭吊。
要知道,楚长城乃中国历史上修筑最早的一条长城。
古时,这里是秦楚两国的分界线。秦山绵延陡峭,楚水平缓东流。如今,这里是两省的省界,站在公路上方平台向东西俯瞰,无限风光,尽收眼底。
楚长城依山势而筑,背楚面秦,设有城墙、城楼、箭垛。堡内有屯兵场地,防守为阵地,进攻为据点,退却为屏障。
于是乎,有专家考证,作为兵家必争的战略隘口,关垭就是春秋战国时期“朝秦暮楚”之地。
早已耳熟能详、家喻户晓的成语“朝秦暮楚”,是一个十分抢手的历史典故,由于陕鄂两省紧邻,因为时代久远,所以“朝秦暮楚”的发生地,有了多种版本。
三个地方都可能成为“朝秦暮楚”之地,除了前述所所说的“关垭之说”外,还形成了“上津之说”和“漫川关之说”。
“北通秦晋,南联吴楚”的漫川关为秦楚咽喉,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。春秋战国时,漫川关称蛮子国,楚置方城。战国中后期,尤其是公元前312年后秦楚交恶,楚晋联合缔结盟约,与秦国常在“蛮子国”交战。《郡县志》载:“漫川即古蛮子国。”
同样,地处鄂西北边陲的上津古城,与陕西省漫川镇接壤。南依汉水,北枕秦岭,这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,故而上津古城屡毁屡建。
“上津”一词最早源于北魏郦道元《水经注》:“丰乡水西南合关村水而南入上津”。 “津”为渡口之意。古为商国之地,春秋属晋,战国属秦,北朝西魏时,建立上津县。上津古城曾设有五个门,东门向郧、南门达楚、西门通汉、北门接秦。另,西南一角还有一个为方便百姓劳作而开的角门称为小西门。
游走于古城内,巷道曲径通幽。三五人家,几缕炊烟,一畦菜地……恍若置身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。
“朝秦暮楚”这个成语典故出自北宋才子晁补之《鸡肋集•北渚亭赋》:“托生理于四方,固朝秦而暮楚。”说的是,战国时期秦楚两个诸侯大国相互对立,经常作战。一些小国为了更好地生存,时而为秦国效力,时而向楚国靠拢。许多谋士也不免时而替秦国出主意,时而向楚国献计策。
更有甚者,形象地描绘出一幅戏剧性很强的画面,说秦楚之战如拉锯战,朝为秦地,为秦管辖,插秦旗,穿秦衣,行秦礼,言秦语;待到傍晚,又被楚军占据,又机智地易楚帜,着楚衫,行楚俗,说楚话。这也算得上战争年代,老百姓不得已的一种生存智慧。
不过,朝秦暮楚这个成语,形象地向我们证实了当年两国势均力敌的实力。
实际上,“朝秦暮楚”这个说法直到宋朝时才正式出现,也让人颇生费解。
400年联姻,播种下恩怨与情仇
春秋时代,秦国和楚国地处文化落后的华夏边缘地带,秦国在西边被视为西戎,楚国在南边被视为南蛮。在中原诸侯眼里,堪称“未开化”一类,可谓难兄难弟同病相怜。
这样的现实,使秦楚两国不得不抱团取暖,继而结成生死同盟。在古代,“结成生死同盟”最好的方式,便是联姻。秦楚两国的联姻史长达400余载,最晚可追溯到秦穆公和楚成王时代。
秦穆公晚年,秦国和晋国发生崤之战,晋军打败秦军后,秦国开始引援楚国一起对抗晋国。“秦之亲楚,何其至也”。秦穆公死后,秦康公即位,秦楚关系继续巩固。康公六年,楚国闹饥荒,楚的周边属国庸国发动叛乱,秦派军队灭了庸国后,奉还楚国。
到了秦景公时期,双方恩爱如昨,最直接的体现,便是景公把妹妹嫁给楚王。
至秦哀公时期,还留下了“申包胥哭秦庭”的典故。秦哀公以后,秦楚两国的姻亲在血缘上不断续写“亲上加亲”的佳话。
直到秦孝公执政时,秦国著名的大臣商鞅,亦是孝公宠臣景监推荐的。景监不是秦国人,而是楚国人。秦楚已经进入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”,水乳交融的阶段。
此时,秦楚两国已经有了18代姻缘。
一直到秦惠文王死后,秦武王即位,这个局面才有所改变。因为秦武王是魏太后之子,只可惜武王婚后不久,就意外早亡。
武王之后便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秦昭王即位,秦楚的姻缘又接续起来。以宣太后(即芈八子)为首的“楚系外戚”,在秦已经形成一个庞大集团,牢牢地控制着秦国朝政。这种“外戚”的势力长期左右着秦国的外交,不可避免地埋下了极大的隐患。
秦昭王在位时,不仅把老爸从楚国手里夺走的上庸等地归还给楚国,还出军帮助楚国反击齐国、魏国和韩国的联合进攻。此际,羽翼尚未丰满的秦昭王,只是隐而不发而已。直到宣太后病逝,谋士范睢献策帮助秦昭王清算楚系势力。宣太后何尝没料到这一点?精明的她生前就做了安排,让秦太子安国君(即秦孝文王,嬴政祖父)和华阳夫人(楚系外戚)联姻。
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,华阳夫人一生未育,只得认子异(即秦庄襄王,嬴政父亲)为养子,并改其名为“楚”,又名子楚。照例,到孙子嬴政新晋秦王时,华阳夫人又选了一位楚国女子进宫。
就这样,秦楚两国联姻,共延续21代400余年,古往今来,都不啻为一个奇迹。
按理,对于秦王室来说,秦楚的血脉早已融为一体,两国应该休戚与共,但事实却远非如此。可以说,春秋战国时各国王室的婚姻状况,都是各国外交角力的重点,当然随着秦国的实力越来越大,其王者婚姻更是各国竞争的焦点。
从秦始皇出生一直到成人,就一直活在华阳太后为首的“楚系”保护与控制之下。只缘从其父开始,就是楚系将他们“推”上王位的。当年子异逃回国时,嬴政母子被留在了赵国邯郸。如果没有楚系外戚的强力保护,嬴政的王太子身份不仅会被其他公子取代,其性命也可能不保。楚系保护秦始皇,源于吕不韦和华阳公主达成的政治联盟,认子异为儿子,旨在确保嬴政的地位。
这是楚系的“母国力量”最大的诉求,因而嬴政刚刚成为“始皇”,羽翼尚未丰满之际,也只有靠楚系外戚。
像他的先辈当年一样,秦始皇也只能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
已是秦太后的华阳夫人死后,而立之年的秦始皇,开始乾纲独断,酝酿已久的灭楚大计,被提上议事日程。秦楚两国的联姻彻底走入历史的尽头……
秦昭襄王的理想,直到他孙子执政后方真正实现。灭赵、破燕并魏后,秦王政二十一年(公元前226年),秦将王贲率军进攻楚国北部,开道击魏,揭开了攻灭楚国的序幕。
秦王政二十四年(前223年),王翦率领秦军一举攻破楚都寿春(今安徽寿县西南),俘楚王负刍,楚亡。王翦继续进军江南,占领楚国全部土地。秦在楚地设立楚郡,不久,又分为九江郡、长河郡和会稽郡。
“亡秦必楚”,是宿命也是使命
楚国是在西周晚期开始建立的。本来东方“祝融八姓”中的芈姓,迁移到汉水流域和当地的百蛮合作,方建立楚国。春秋时期,楚国与中原霸主不断斗争,不仅没有失败,而且继续壮大,就是因为楚国有广大的腹地可以开发。到了战国末期,大半个后世中国的领土,都是楚国的疆域。
一定程度上讲,战国初期,最有实力与秦国一争天下的,当数楚国。“战国七雄”当中,真正称得上“雄”的,是秦与楚。
从公元前230年攻打韩国到公元前221年灭齐国结束,秦军只用了10年时间。也就是说,从王国变成帝国,秦只用了十年功夫。从称帝到灭亡,也不到十五年。真可谓昙花一现,来去匆匆。
实际上,秦二世胡亥继位的第二年,楚人陈胜吴广就反了。义军大旗一举,天下云集响应,干柴遇到烈火般,星火顷刻燎原。这个时候,看似坚如磐石的大秦帝国,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了。此刻,赵高又成为大秦的主角,他谋杀了二世皇帝,立子婴为秦君,去帝号,称秦王。也即是说,仅仅风光了十四年的大秦帝国,就身败名裂,由帝国重新回到了王国。这样的屈尊并没有消除六国对它的众矢之的,由是,子婴很快就投降了另一位楚人刘邦。只可惜,子婴在大位上只呆了46天短命君王,就承担起大秦崩盘的所有责任。
天下再次大乱,重归“战国时代”。
子婴投降仅仅一个月,又出来一位楚人项羽便率诸侯联军入秦,尽灭秦宗族,尔后分封天下,自号霸王,史称“西楚”。
历史真会开玩笑。屠城的项羽,本不过一介武夫;首义的陈胜,本不过一名戍卒;受降的刘邦,本不过帝国一个小小的亭长。在今天看来,亭长,比乡长还低的“股级干部”,却能取秦皇而代之,成为新帝国的第一任皇帝。
历史的玄机,几人能看透?
公元前207年,秦楚最后一战可谓至惨至烈。这一战,历时整整七个月,战线一万三千余里,遍及当今大半个中国,战况一波三折,战后140万秦军飞灰烟灭。
秦楚战局此消彼涨。在咸阳,秦皇胡亥声嘶力竭:“顶住,顶住。后退者死。”在徐州,有着亡国之恨,被尊为楚怀王的熊心战剑一挥:“楚军将领听令。先入定关中为王”。
楚将项羽、范增、英布、蒲将军、吕臣战安阳、濮阳、邯郸,楚将刘邦战荥阳、洛阳、南阳,楚将彭越战开封、延津、新乡,楚将魏豹战晋城、晋中、河津,楚将张良战沁阳、济源、风陵,楚将梅绢战武汉、信阳、荆紫关,楚将吴苪战长沙、黔中,楚将共敖战荆州、宜昌、奉节……一面面楚旗在猎猎战场上铺天盖地而来,如林的楚军齐踊跃,席卷大半个中国,直捣秦地关中和咸阳。
是非恩怨,百年情仇,在最后一战之后,彻底了结。有专家总结叹曰:“其声势之浩大,场面之壮阔,三千年来未曾有也。”自此,世上再无秦国,也不复有楚国也。
短短三年时间,不可一世号称万世之基的大秦帝国,在一片呼啸中灰飞烟灭。
《史记•项羽本纪》云: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!”历史就是这样的诡异和不可捉摸。起初发难攻秦,由陈胜开始;暴厉灭秦,出于项羽;拔乱诛秦,平定海内,成就帝业,则是刘邦。这三人,都有楚国有着紧密的关联。
自战国以来,秦、楚两国争战不已,数百万将士的尸骨,草草掩埋,遗弃荒野,数百万将士的亡魂,冥冥游离不得超度。秦灭楚,楚又灭秦,秦楚再融合建成汉。历史学家李开元说得有道理,放眼历史,事后想来,究竟当初为了哪桩?人人都是历史的工具,生死胜负,都不过是在执行历史所赋予的使命。
【作者简介】
章夫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,成都市有突出贡献专家,首届四川省十佳新闻工作者。成都商报副总编辑,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生导师。擅长报告文学和人文历史随笔,共出版各类著作20余本。其中纪实文学《邓小平故居留言簿》荣获第六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铜奖、四川省第十届“五个一工程”奖和“四川省图书奖”一等奖。《天下客家》(合著)荣获成都市第六届“五个一工程奖”一等奖。主编有“成都魂书系”(15卷本,四川人民出版社和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),“文化天府丛书”(共计12本)副主编。
(本文出处:微信公众号“章夫书斋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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